再识庄稼与土地
陈宝光
最近,自北京去山东东明出差,往返经由郑州。
从东明出发去郑州时,有些阴雨,不大,却已有了明显秋意。一路上,看见有长得很好的庄稼,应该主要是玉米。路两边也有长得很好的杨树,一块一块,与庄稼地间夹着,一高一低,煞是好看。阴雨天,天沉沉的,雨把叶子压低了许多,不像往常的形态。
我恍然:又到收获季节了!
也由此想到种种,甚至想到人与土地的关系。
一
开始对庄稼与土地有些认识,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。
那时,“文化大革命”刚刚开始,父母都在挨斗,我也没有学上了。他们出于对我的担心,把我送到姥姥家去了。
姥姥家在河北正定的曲阳桥村,是典型的冀中平原农村。
在这里,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到庄稼,触到了人与土地的关系,也是第一次零距离认识农民。
姥姥姥爷都是农民。家里一起的,还有舅舅一家。除舅舅之外,也都是农民。另外,还有三个姨姨。除了三姨一家在正定县城里,大姨小姨两家也都在农村。
到了农村,自然过农村的生活了。农村的孩子是没有什么更多游戏的。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,主要也是与土地打交道,从拾草拾柴开始,十来岁更是可以下地挣工分了。
回想起来,初次下地,好像是干铲地除草一类的活儿。
铲地,就是拿个小扒铲,蹲着,一边除草一边松土一边往前挪。不一会儿,腿就蹲不住了。半天下来,就腰酸腿疼。而且晒得脱皮。虽然一开始新鲜,对认识哪是草哪是苗还有点兴趣,但这种活儿用不了多久就会熟悉,剩下都是无休止的重复。
五六月份,以冀中的节气,麦子大致成熟。收割麦子,在农村是个大活儿。虽然没有后来我在北大荒割麦子那么艰苦,劳动强度是足够可以的。这里收割麦子也是用镰刀割,要一把一把地将麦子割下来,再打成捆。一天下来,相比之下,铲地简直如游戏了。
把麦穗掐下,放在手心里搓,再把皮轻轻吹掉,剩下麦粒,放到嘴里嚼,是很香的。一种粮食刚刚灌浆的清香,混合土地的气息,经过咀嚼,在嘴里会留下经久的余味。
冀中平原有着光荣的民族斗争历史。抗日战争时期,最著名的地道战和青纱帐里的游击战,就发生在这里。母亲是当年从这里走出去的无数抗日将士之一。
玉米收获的季节,一穗一穗的玉米棒子掰下后,绑成串,挂起凉干晒干。我印象中,把老玉米一粒一粒从玉米棒上用手搓下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,新手会生生地把手搓出血泡,搓出茧子。我当时就不明白,千年来的农民对此就没有一个更好的办法?
在这儿,家里的房顶大多是平的,只有一点小小的坡度,是一个很好的粮食晾晒场,也是一家人夏日秋日夜晚乘凉的最佳去处。
土地和庄稼就这样给我留下最初印记。
二
再识庄稼和土地,是于此几年之后。一辆从北京开往东北方向的火车,让我结结实实地当了几年农民,与庄稼和土地结下更深的感情。
关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和北大荒这一段,很多文艺作品已经表现,去过没去过的大抵不会太陌生。河北的土地是沙灰色的,北大荒是黝黑黝黑的黑土地;华北是大平原,这里有更加广褒土地。我和我很多的同龄人,把青春热血挥洒到了这块土地上。
火车跑两天两夜,又坐了一夜汽车,加拖拉机爬犁之后的清晨,一群来自北京的孩子被拉到一个荒野上,同时被告知:到地方了!我们揉揉迷糊的双眼,从爬犁上滚下来。啊,这儿除了两顶破帐篷外啥也没有呀!从此,我们在这里开始了与庄稼和土地亲密的接触,也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务农劳作。
黑土地上的庄稼很容易长,基本不用管,一般都能有不错的收成。我们在这里种过苞米、麦子、大豆等粮食作物,也种过很多为自己生活所需的蔬菜。天天跟泥土亲密接触,就是不种地的活儿也都是土,盖房子需要脱坯和泥,修水利则要挖沟填土。
不管除草割麦子,这里最大的特点是“远”。由于北大荒土地多的原因,播种全都是机器。拖拉机一来一回两趟,到8个小时,机务工人就下班了。一垅地很长很长。我们那除草没办法,机器还没法区别苗和草,只能上人工铲地。一天铲地下来,随便看哪一片地上都是草——眼都花了。但是,由于锄头把长,铲地不用太弯腰,比起割麦子还是好多了。
前些年播放电视剧《今夜有暴风雪》,还有人会有印象,其中那个令人发疯的麦收场面,是真实的,没有夸张。“康拜因”就停在那儿不用,要发扬时代精神,用“小镰刀打败机械化”!连长把手往前一指,说:割到红旗那儿就休息!在哪儿?我们睁大眼睛,又眯起眼睛,张望了好半天,才勉强发现,在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,似乎有一个小红点。只记得头当时一晕,眼前一片金花。只能弯下腰不看,挥着镰刀一步一步割下去。
到了北大荒才知道,和泥最不好玩的是“脱坯”。这“坯”是盖房子的“砖”,只不过不经烧制。把泥和好,加上必要的筋,叫“羊角儿”,也就是裁成一段一段的麦秸,再把泥放到一个长方型的木框里,用手按实抹平,把木框拿开,一个土坯做成。这活累在重量上,那些湿泥土不好玩,是因为几下子就能让你把腰累折。
当年黑龙江最值得骄傲的农产品之一就是大豆,我们回家也往往要捎一些。黑土地长出的大豆颗粒饱满,产油高。但收大豆也是痛苦之一。割大豆是很扎手的,就是戴上很厚的劳动手套也没有用。如果一场初雪落下,地里有尚未收割的豆子,那就更惨了,扎,再加上冻,苦不堪言。有一种机器是选豆子专用的,把豆子放进去,由它抛扬出去,重的、落在远处的,就是好的。最好的大豆,一般是出口或留作种子。晒场上,把大豆灌装到麻袋里,然后缝上口,再扛到准备运出去的车厢上,也是一件挺卖力气的事情。一般的麻袋重180斤,而装了黄豆的麻袋重达200斤。你扛上麻袋,再上跳板,就知道什么是重体力劳动了。
北大荒的黑土地有一种特殊的芬芳,它吸引并陶冶了我的灵魂。在这里,我当的是农工。在与庄稼土地打交道中,知道了什么是自然,知道天地之间长着一些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。
三
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,土地成了值钱的东西,而上面长的庄稼不值钱了。
后来,比较多地看到庄稼土地是近十年以来,而且很多是在那块土地最后一次长庄稼的时候。
因为工作原因,我不断接触一些新建的工业园区。这些工业园区基本都是在过去的农田上兴建的。一般是政府把土地从农民手里征下,经过“三通一平”“五通一平”再卖出去。当然,这种买卖需要指标。这就是中国近30多年以来工业化的过程。开始,速度比较慢,近十年以来,呈现一种加速度的趋势。开始,不合法不合符手续的很多,后来手续也大抵完善了。
我从事的工作,相当于一个工业部门的宏观管理。从内心说,我是很支持工业化进程的。我知道,一个国家没有工业不行,而且即使在今天,我们工业也并不处在绝对领先的状态,特别是我们的加工工业还需要很大的提升。但是,我还是对土地快速地被吞并、被改变心存疑虑。
我们到底需要多少厂房,才能满足工业现代化的任务?18亿亩农田还有吗?这种进程什么时候是个头?我们的环境还能承受得了吗?中国在全球资源配置上应该处于一个什么位置?财富的积累一定要这样吗?等等一系列问题,把我不大脑袋整得很大。
我怀疑在整个华北地区的雾霾能否整治好?我怀疑我们饮用的水源能否保证清洁?我怀疑明年的夏天是不是会更热?我怀疑有没有安全的食品可以果腹?当我们所有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都发生问题的时候,前进的意义在哪儿呢?
农耕文明延续了几千年,现存的古代文明几乎都是在农耕时代创造的。中国人祖祖辈辈都与庄稼土地有不能割舍的联系。工业文明仅仅用了几百年就超过了以往多少倍,进步是毋庸置疑的。在计算机互联网时代,科技正在飞速发展。我有时也对我们乘坐这辆飞奔而去的列车产生怀疑:人类的理性能不能把握未来呢?
所以,我更怀念小时候不用空调、在院子里纳凉的夜晚;怀念没有油污没有化肥农药的土地,华北和北大荒土地上自由呼吸成长的农作物,还有那蓝蓝的天。
2013年8月28日北京深圳机上
(陈宝光 原二师14团24连北京知青 中国家具协会副理事长)